西汉初年有一轰动朝野的案件，因涉及两代外戚窦婴与田蚡，被司马迁记录在了《史记》之中，做成一篇《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侯，也就是前丞相窦婴最后被满门抄斩，而武安侯，丞相田蚡也在窦婴死后不过半年患病死去。rn先简要叙述一下这两个人。rnrn窦婴是汉景帝母亲窦太后族中一员，辈分上是汉武帝的表叔，拜为魏其侯；田蚡是汉武帝母亲王太后的同母异父弟弟，拜为武安侯。rn从政治生涯来看，窦婴功勋卓著。汉景帝三年，吴楚七国发生叛乱。汉景帝就拜窦婴为大将军，赏赐黄金千斤，命他平定叛乱。窦婴便推荐了赋闲在家的袁盎、栾布等名将与贤士。窦婴不是爱惜钱财之人，皇上赐给他的黄金，都放置在两廊之下，属下的军吏来了，就让他们酌量着拿了去用，自己却从没往家里拿过一块金子。rn窦婴坐镇荥阳，负责统制进攻齐、赵两国的汉军。吴、楚七国的反叛全部平定之后，窦婴被封为魏其侯。 从此，窦婴在西汉王朝位极人臣，无人能比，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rnrn【魏其侯窦婴】rn但是田蚡则有所不同。根据记载，田蚡身材矮小，长相颇为恶劣，但善于游说。景帝晚年选定刘彻作为接班人，母以子贵，王皇后地位逐渐巩固，田蚡因此官运亨通。汉武帝初政后，因为这两个人都崇尚儒术，与汉武帝不谋而合，且均为外戚，窦婴拜为丞相，而田蚡做了太尉。rn窦婴拜大将军时田蚡只是一个郎官，侍奉窦婴如同孙子，一旦显贵，就想排挤窦婴。而窦婴自窦太后死后，也有意结交田蚡。rn此时一个叫灌夫的人参与了进来。rnrn灌夫rn灌夫，一个地方豪强，也在七国之乱时有功，意欲结交权贵，和窦婴走得很近，并且也想结交田蚡。灌夫不顾自己有服在身，因田蚡的一句吾欲与仲儒过魏其侯，毅然侍陪，而窦婴夫妇也连夜准备。虽然中间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田蚡最终赴宴，但这次宴请，助长了田蚡骄横的气焰。后来田向他索取城南田，窦婴拒绝了，引起田蚡的怨恨。rn元光四年（前131）的夏天，王太后下诏，为田蚡举行盛大婚宴，要求所有在京诸侯、大臣，必须参加。窦婴动员灌夫一块儿去。灌夫坚决不干，他说，我已经多次因为喝酒得罪了田蚡，这次他的喜酒，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rn窦婴封号魏其侯，出席婚宴是政治任务；而灌夫一介落职将军，去不去本无 关紧要。窦婴想做好人：你们俩不是已经讲和了吗？为什么不去呢？生拉硬拽，把灌夫给拉去了。rn婚宴开始，新郎官田蚡首先敬酒，大家连忙 避席，即被敬酒的人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表示对敬酒人的谦卑。田蚡是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当朝宰相，红得发紫，又是新郎倌，所有人避席，理所应 当。等到窦婴敬酒，只有那些有旧交的长者避席，其他人都没避席，仅仅膝席。膝席不离开座位，只需欠身。rn试想，人们臀部放在脚后跟上坐着，如果欠身，不是就 形同膝盖着地的跪姿吗？所以叫膝席。这个礼节相比避席，怠慢多了。世态炎凉，窦婴失势，遭遇冷眼，本也坦然。rnrn但灌夫看不下去了，憋了第一把火。rn接下来灌夫敬酒。首先敬新郎倌田蚡，田蚡不仅没有避席，而且酒也没有喝完。田蚡这种态度，肯定不是冰释前嫌的气量，灌夫心里就憋了第二把火。rn终于，灌夫敬到他的一个本家兄弟，临汝侯灌贤面前，找到出气筒了！灌贤正和将军程不识说话，没注意灌夫。他马上火冒三丈，这第三把火，加上前面两把，摧枯拉朽，连成一片。这就是《史记》中非常有名的使酒骂坐，敬酒的时候开骂了。rn灌夫气呼呼地指着灌贤的鼻子：你平时说起程不识，贬得一文不值，不屑一顾。现在我来敬酒，你倒假模假式，跟他交头接耳，像小丫头样叽叽咕咕！灌夫辈分比灌贤高，这两个人也确实没有避席，自知理亏，乖乖杵在那里。rn灌夫的确是在找碴，却万万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也在找碴。而且，此人反应之迅猛，言辞之恶毒， 令人震惊！这人就是田蚡。rn田蚡分不紧不慢，一本正经地说，程不识和李广，一个是皇帝的东宫卫尉，一个是太后的西宫卫尉，你今天当众侮 辱程不识将军，又把李广将军置于何地？田蚡把话头从灌贤那儿跳过去，拈出一个程不识，又挂上一个李广。程不识和李广是皇家的警卫队长。中国有句古话，打狗 也要看主人；这两个人你能随便骂吗？rnrn这时，灌夫应该封口了。可是，他已经喝高了，仗着酒劲儿说，你今天就是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李广，还有一个程不识！田蚡撺掇了半天，就等着你发酒疯呢！只要灌夫做出傻事，再治他就容易了！ 一场婚宴突然变得比鸿门宴还剑拔弩张。宾客纷 纷借口离席。rn窦婴见此情形，拉起灌夫就往外走。这时，田蚡又念出第二句夺命咒：今天婚宴，是王太后下诏特办的，灌夫使酒骂坐，对太后大不敬！这是要杀头的。于是，他命令手下的骑兵卫队，当场逮捕灌夫。rn这时候，出来一个和事佬，就是上次城南索田的那个门客，使劲按下灌夫的脖子，暗示他：人在屋檐 下，将军低低头不就过去了吗？不料你是越往下按，灌夫越向上挺，硬是不低头。田蚡得理不饶人，立即把他的丞相府长史招过来吩咐：灌夫如此大不敬，全怪我平时太放纵他，这次决不能手软！不仅灌夫，灌氏全族逮捕，一个不留！rn这时的窦婴只得拉下老脸，四处磕头烧香，希望能够私了。当年城南索田，窦婴舍不得一块地，现在田蚡还会领你的情吗？一切无济于事。rnrn武帝对自己的舅舅并不满意，但也不能直接反对，于是召集朝中大臣评论。 接下来，汉武帝招待窦婴吃了顿饭，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叫东朝廷辩。东朝就是东宫，即到王太后的寝宫当众辩论。既然大不敬的是王太后，自然 要获得王太后的谅解。rn窦婴作为灌夫的代理人，率先陈词：灌夫在吴楚七国之乱中，立有大功。这次只是个小过错，不能一叶障目，就此杀掉一个大功臣。 田蚡则声东击西，死咬着灌氏家族鱼肉一方的命穴，称打击豪强是基本国策，灌夫死不足惜。rn在朝堂上窦婴和田蚡公然闹翻，互相指责对方。出乎意外的是，几乎没有人说话，原因在于大家都不敢公开和田蚡作对，这是拿政治生命开玩笑的行为。rn史书记载，只有三个人表露了观点：素来直言不讳的汲黯支持窦婴，御史大夫韩安国说两个人都有道理（等于没说），而内史郑当时立场摇摆，先支持窦婴，后支持田蚡。rnrn汉武帝是同情灌夫和窦婴的。可是，建元新政的破产，窦太后已经给自己上了一课，汉武帝学会了收敛羽翼，韬光养晦，不会轻易地触怒母亲王太后。想出这个东朝廷辩，汉武帝就是要把球踢给大臣，结果没人敢接，韩安国冒险接球，也不过倒了个脚，球又回到汉武帝脚下。rn武帝回到后宫后和母亲一起吃饭，王太后也不开心，不吃，对皇帝说：今天我还在人世，他们就如此欺负我弟弟，我死后，我们王家都是被人欺凌的鱼肉。你皇帝难道是石头人啊？（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後，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汉武帝只好说：唉，我的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不过这两个人来头太大，都是宗室中人，否则处理很简单，扔给廷尉就是。rn看到母亲不乐意，武帝好言相劝，太后却听不进去，继续绝食。汉武帝只好批准判处灌夫满门抄斩。rn情急之下，窦婴只得两肋插刀，向皇帝求救。rn他的夫人苦苦哀求：灌夫得罪太后一家，谁能救得了？搞不好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但窦婴锐身为救灌夫，不顾夫人劝阻，错误的估计了当时的形势，认为自己大不了就是丢掉官职，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rn窦婴凭什么胸有成竹，罪不至死？因为他有汉景帝遗诏。rn谁知，正是这张免死金牌成为他日后的死亡判决书！rn遗诏上只有九个字：：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意思是如遇到什么突发事件，窦婴可以直接和皇帝讨论。 这个概念就是，窦婴的一切举动，只要是对付突发事件的，就和皇帝的一样，这等同于合法的政变权。rn武帝面对这道遗诏，就去查档案，结果发现这道诏书居然没有留档，也就是没有副本！ 于是窦婴以伪造遗诏的罪名被判死刑，满门抄斩。rn窦婴三朝元老，怎不知矫诏其罪当诛？到底是遗诏没有副本，还是副本被毁？如果有副本，谁能销毁副本？rn根据汉朝制度，皇帝诏书是专门有在尚书监存放的，有官员负责看管。按照钱穆先生的说法，古代皇朝的官员分为两类，一类为天下服务，一类为皇帝服务，看管诏书的官员就是为皇帝服务的，如果诏书被毁，那后果就是被杀。rn从这个角度来看，诏书被毁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如果有臣下可以私自进入这个档案馆去修改甚至毁去诏书，那必定是权臣。田蚡是吗？不是。因为田蚡并没有能够从权势上压倒汉武帝，他在武帝这里要好处却次次碰壁就说明他根本没办法凌驾于汉武帝之上。rn因此，这道诏书如果没有在尚书监那里被发现，那就是没有存档。rn那汉景帝到底有没有给过窦婴这道诏书？我敢说，有，而这就证明了杀死窦婴的幕后凶手是汉景帝。rn为何这样说，就需要对汉景帝这个人做一个剖析。rn虽称汉朝初年文景之治，但汉景帝绝非心慈手软之辈。做太子时他就亲手杀了吴国太子；为了不给反叛的七国诸侯口实把老师晁错腰斩；嘴巴上说死后把位子让给弟弟梁王刘武，却只是空头支票；就连战功卓著的周亚夫，也被他以不反以地上，即反以地下的说法活活气死，可见汉景帝在政治上是可以用任何手段来达成目的的人。rn但汉景帝寿命太短，儿子即位时过于年轻（汉武帝即位时候只有十七岁），如果说削藩还是为了集中皇权，那么杀周亚夫已经是为了帮助儿子削除那些刺头。景帝末年，这些刺头们死的死贬的贬，只有窦婴还有不小的影响力。rnrn汉景帝的屠刀，自然要挪到窦婴的头上。但汉景帝已经没有时间了，且窦婴是外戚，并不能像对待其他大臣一样，于是就给了他这道诏书。 这道给了窦婴无限权力的诏书，实际上是一颗定时炸弹。rn表面上，窦婴可以通过这道诏书来限制皇帝的权力，并震慑其他人，但这需要建立在这道诏书有效的基础上。那么其实只要在存档时不要存放这道诏书，就会导致窦婴手上诏书失效，并且可以用伪诏的罪名把窦婴杀掉。rn其实，窦婴完全可以不死，如果他认清了这道诏书的本质不是让他去拥有无限权力而是限制自己手脚的话。这一点上，诸葛亮要聪明的多。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时候对诸葛亮说，如果我儿子不能做皇帝，你可以取而代之。如果诸葛亮答应了，那他也就要被杀了。窦婴则完全被汉景帝蒙蔽，最后出于解救自己门人而去用这道诏书，惹来了杀身之祸。rn元光四年（前131）十月，灌夫以大不敬罪被处死。十二月二十九日，窦婴被以伪造诏书罪处死。rn千年以后，绍兴十一年（1141）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毒死于临安风波亭。岳飞和窦婴，可比亦无可比：都是一年的最后一个冬日，同样担待着莫须有罪名；一个死于昏君轻信，一个亡于明君无奈；一个悲壮，一个窝囊。